2009年6月20日 星期六

[詩] 余光中

母難日三題

--今生今世

今生今世
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
一次,在我生命的開始
一次,在你生命的告終
第一次,我不會記得,是聽你說的
第二次,你不會曉得,我說也沒用
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
有無窮無盡的笑聲
一遍一遍又一遍
迴盪了整整三十年
你都曉得,我都記得

--矛盾世界

快樂的世界啊
當初我們見面
你迎我以微笑
而我答你以大哭
驚天,動地
悲哀的世界啊
最後我們分手
我送你以大哭
而你答我以無言
關天,閉地

矛盾的世界啊
不論初見或永別
我總是對你大哭
哭世界始於你一笑
而幸福終於你閉目

--天國地府

每年到母難日
總握著電話筒
很想撥一個電話
給久別的母親
只為了再聽一次
一次也好
催眠的磁性母音

但是她住的地方
不知是什麼號碼
何況她已經睡了
不能接我的電話
「這裡是長途台
究竟你要
接哪一個國家?」

我該怎麼回答呢
天國,是什麼字頭
地府,有多少區號
那不耐煩的接線生
卡韃把線路切斷
留給我手裡一截
算是電線呢還是

若斷若連的臍帶
就算真的接通了
又能夠說些什麼
「這世界從你走後
變得已不能指認
唯一不變的只有
對你永久的感恩」


《梅花嶺──遙祭史可法》 余光中

那一年梅花似雪全為你戴孝
烈士血濺過的國土
就種下了你身外的衣冠
也迸得出發得出噴灑得出
這千樹清香逆風的剛烈
城破時你火燙的頭顱
赤裸裸昂向四面的刃鋒
──第一刀,眾將不讓你自盡
第二刀,史德威不忍心
臨去前時你的大呼聲裡
那一尊鐵漢子涕淚不縱橫?
第三刀,第四刀,第五刀
城破了,國破了,一切,都破了
淮左名都,竹西佳處
只賸下青山自隱隱水自迢迢
后土的邈邈對皇天的高高
何處啊去收你瞋目的傲骨?
青史的驚魘掀到你這一頁
凜然於刀瘢猶未含血漬猶未乾
悵然於劫後漁樵的傳說
說你亂兵裡並未遇難
過了屠城最長的十夜
生還者爭論當日誰見你
一頭白馬騎著,烏帽,青衣
遠出天寧門而去的身影
從英山到霍山你的威靈
每一陣風來都隨旗飄動
不絕的風吹不降的旌旗
不同的旌旗同一個方向
指著北京岌岌的城垛
飄啊,從梅花嶺上到黃花崗上